二 从故事到历史:后传统时代的“历史”蝶变
中国启蒙思想家龚自珍曾说:“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他还说,“欲知大道,必先为史”。佛家认为一个人有“三生”:前生、此生和来生。历史就是这样的东西,它会告诉我们关于“前生”的故事。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认为,一个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出生前的事情,就等于永远没有长大。正是从进入历史的那一刻开始,我才读懂了我身处的这个世界。人的寿命只有区区数十年,而世界却已经延绵数千年;与世界相比,人的智慧几如萤火之光,然而历史却使人类的智慧超越了生命的限制。人会死去,但历史永恒;因为历史,文明不仅诞生了,而且文明得到了传承。
蝶梦不知他乡客,烂柯方忆旧时人。历史是不朽的,但历史并不是静止不变的。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全球通史》的序言中说:“每个时代都要书写它自己的历史,不是早先的历史书写得不对,而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会面对新的问题,产生新的疑问,探求新的答案。”在岁月的长河中,飘满无数叫作“历史”的船。
在我看来,历史有三种。第一种历史是故事。“故事”二字的本来意思就是“过去的事情”,也就是历史。在中国古代,故事、历史与小说,这三者之间常常并没有明显的区隔。在英文中,历史(history)与故事(story)是同源词;在法语中,历史与故事则是同一个词。人是一种喜欢“有趣”的“故事”的动物,这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喜欢历史的原因。在眼下这个漫长的后文盲时代和前文字时代,类似“故事会”和“评书”那样的历史故事总是大众最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从社会层面来说,历史就是成年人的童话,比如把一个皇帝杀人放火的历史讲成一个包工头发家的故事,把一场血腥的征服战争演绎成一场街头混混的打斗……
第二种历史是考据,这是很多专业历史学者所擅长的工作。在血雨腥风的文字狱时代,中国诞生了最著名的乾嘉学派。这种流风弥漫至今,仍然构成专家历史的主流;在他们看来,历史就是曹雪芹的母亲姓什么,李莲英几天洗一次澡,“茴”字有几种写法,祥林嫂是上吊死的还是跳河死的……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指出,考据只是治学的工具,而不是学问,好比舟车对于旅客。中国考据学源远流长,但却没有创造考古学,而是诞生了阿里巴巴寻宝式的古玩收藏之风。与其说人们看重的是历史,不如说是因为奇货可居。
第三种历史是解读,这是最少人做的事情。对历史的解读需要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事实和神秘的证据,而是分析与剖析。这完全来自于一个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思想逻辑能力。《万历十五年》之所以成为标杆性历史著作,就是黄仁宇率先以西方历史学常用的方法论来解读中国史。在一个仍以故事与考据为主的中国历史江湖中,这种建立在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军事史、科技史、文化史等诸多学科知识之上的缜密解读令人耳目一新。读者不仅看到历史的大势,也看到了历史的细节,同时还体验到了思维的乐趣。历史在一个完美的解读下,顿时成为一场思想的盛宴,这才是历史的真正意义所在。
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历史不是花边故事,历史也不应当是简单的史料,历史是一种加工与创造。真正的历史应当厚重典雅,而不是插科打诨哗众取宠。如果历史只是一种事件记录,那么叫“档案”则更为合适。从传统旧历史到现代新历史,中国似乎尚未完成这场历史转换;甚至可以说,历史在中国仍然处于“扫盲”阶段,历史只是“娱乐”的一种,一个真正的“历史”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作为超越时间的文明载体,历史面对的永远是未来;从这一点来说,历史是值得敬畏的,特别是在一个缺乏敬畏之心的无神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