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史学从神话与史诗发端,到希罗多德以前,历时数百年之久,可称为史学上的“孕育期”。对于早期希腊人来说,神话就是他们过去的历史,它们先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流传,后又以英雄史诗的形式传承下来。虽然神话往往蕴含着历史的内核和某些真实成分,却不能等同于历史,因为它还包含了大量的虚构和传说。问题的关键在于,神话的叙事方式往往是从神意出发来解释人类的所作所为,所体现的是一种以神为中心的思维方式。与此相反,历史学从一开始就以明辨真假为基本原则,并且试图以理性的方式、以人和人类社会为本来解释事件与行为。韦尔南指出,公元前6世纪,希腊人的思想方式逐渐从神话(muthos)方式转向理性(logos)方式,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哲学的兴起。这种转变的核心内涵是,人们认识到了自己认知能力的无限潜力以及自我感受的重要性,不再依靠超自然的力量来理解和解释自然、社会和宇宙,而是以自身的认知力和自我感受来理解和把握。以神为中心的神话史观不得不让位于以人为中心的历史观,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转变过程中产生了历史学。希罗多德的《历史》,既明显带有旧时代一些特点,又有许多突破和创新。这部划时代历史巨著在此时此地出现,绝非偶然。
首先,希罗多德出生地所在的小亚细亚西部是当时整个东地中海地区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一方面,波斯帝国崛起之后,几乎征服了西亚、北非所有文明地区,促成了空前规模的经济、文化交流和民族大融合;另一方面,就爱琴海周边地区而言,公元前7—前6世纪,爱琴海东岸、小亚细亚西部地区,在吸收古代埃及、巴比伦、腓尼基、赫梯(Hittite)、吕底亚等文明古国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发展成为希腊世界经济、文化最先进的地区。因此,其时希腊的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诗人等大都出自小亚细亚西部沿海及其附近诸岛,史学亦是如此。其次,散文编纂形式的出现为史书的写作提供了重要前提。自公元前6世纪起,小亚细亚西部地区的某些城邦出现了“散文纪事家”(Logographoi)。他们以简单的、不讲求文辞修饰的散文把关于城市、民族、王公、神庙等起源的口头传说记述下来。最著名的“纪事家”当属米利都人赫卡泰欧斯,他撰写的《大地巡游记》(Periegesis,或译《地理志》),以散文形式记述他亲身游历各地的见闻。
赫氏的作品虽未能保存下来,但是对于曾经拜读过其作品的希罗多德无疑有着重要影响。从其作品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感受到赫氏已经具备一定的批判精神,他指出:“只有我认为是真实的东西,我才把它记录下来。”显然,这些著作已具备历史著作的雏形。
最后,在哲学家、自然科学家的影响下,一些学者力图用批判的态度,探索人类的过去和现在,力图写出与历史事实相符的作品,希罗多德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需要指出的是,此前“历史”和“哲学”二词并无明确区分,被伊奥尼亚人称为?στορ?η(历史)的,正是雅典人所称的φιλοσοφ?α(哲学)。 二者均为探求真理的学问和活动,但侧重点有所不同,前者旨在求真,从事“发现”真理, 后者本意为“爱智”(热爱智慧)。在希罗多德时代,“历史”本意为“探究”、“调查”之意。“历史”探究未知的领域,未知的世界,这和哲学、科学可谓殊途同归。而希罗多德的探究首先意味着游历、考察那些陌生的地区、陌生的国度,力求发现新的知识、新的史实。后世学者将希罗多德著作的题目定为?ροδ?του ?στορ?αι, 按其原意应为“希罗多德的调查报告”,即他的调查研究的成果。及至公元前4世纪,人们才开始把他所撰写的著作称为“历史”(接近于后世历史著作之意)。那些哲学家、科学家们旺盛的求知欲,以及他们探索大自然奥秘的勇气、毅力、思想和方法,都不能不给希罗多德以直接的影响。
希罗多德生逢希腊城邦蓬勃发展、欣欣向荣的时代,耳闻目睹弱小的希腊城邦击败波斯帝国的倾国之师,那无疑是当时最重大的事件。当时希腊诸邦的盟主斯巴达拥有重装步兵8000—9000人;雅典公民总数不过3万人,而据希罗多德(Ⅶ. 186)记载,薛西斯( Xerxes)出征时波斯帝国军队总数达500多万人,近代研究者普遍认为这个数字是明显夸大失实的。虽然如此,波斯兵力在数量上大大超过希腊人,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希腊人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大战中以少胜多,赢得了不可思议的胜利,促使他们当中那些有识之士进行反思:波斯人是如何兴起和对外扩张的?希腊人和异族人发生冲突的原因是什么?希腊人何以能战胜众多异族人?世界各地希腊族和其他民族的生活环境如何?有哪些趣闻逸事、独特的习俗和性格?取得过哪些令人惊叹的重要成就?等等。也许正是这样的背景促使希罗多德下定决心,深入调查世界各族人民的文化和历史,撰写一部完备的著作,探究希腊人和异族人以及异族人之间纷争的起因和过程,以传诸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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