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士与下士
嘉永五年(一八五二)秋。
这天是岛村卫吉大喜的日子,岛村家的大厅里聚集了许多祝贺他们的人。担任媒人的是半平太与妻子阿富,伙伴们一群人围着酒宴,气氛一片欢喜祥和。
加尾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动作利落地帮忙端菜倒酒,龟弥太、以藏、茂太郎和清平一个个都看呆了,很难想象,眼前的少女就是孩提时代和他们一块在溪边玩耍的那个小丫头。
宾客之一的井上正太郎喝得微醺,走到半平太身边替他倒了一杯酒。只喝茶的半平太立刻伸手按住正太郎手上的酒瓶制止。
“酒就免了。”
“哪有媒人不喝酒的!”
半平太在正太郎的怂恿下,朝周围瞥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很快乐地在吃吃喝喝。
“好吧,那就只喝一杯。”半平太拿起了杯子。
龙马的座位是空着的,加尾四处张望,这人跑哪儿去了?她一路找到了屋外,穿过树影,阳光下有个修长的男子提着一大桶酒正信步走来。龙马没发现加尾正注视着他,优哉游哉地望着树林,阳光照在脸上,也许太舒服了,竟眯起了眼,那端正的五官,让加尾忘了移开视线。
“哦,加尾。”
听到龙马叫自己,加尾的心差点跳了出来。
“龙马哥,你去买酒了吗?怎么麻烦你特地去买呢。”
“这个可重呢。”龙马举起了酒桶,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纠结成一团,“不要让武市哥喝酒,那家伙不能喝。”
龙马说完又往前走,却突然站住脚,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加尾。
“那支发簪挺适合你的。”
加尾显得既雀跃又害羞,胸口像晨钟一般砰砰撞个不停。
大厅里的酒宴上满是笑声,气氛愈来愈热烈,龙马坐回自己的位子,酒杯正举到嘴边,眼角却瞥到半平太的眼神似乎有些蒙眬,上气不接下气,还左右摇晃,模样似乎有些奇怪。
“武市兄?”
龙马一叫,半平太便像根木头般瘫倒在地。媒人昏倒啦,席间一阵不小的骚动。
回家的夜路上,和收二郎、清平、龟弥太、以藏一起,背着半平太的龙马走在最后,半平太趴在龙马背上,已经醉成了一摊泥。
个性最重规矩的半平太,一定是因为被人劝酒,担心媒人挡酒与礼不合才喝的吧,就算如此,才一杯就醉成这样,让一伙人全笑了。但突然间,大家的脚步一齐停了下来,前方走来两名年轻上士,正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们。
“你们这群家伙是下士吧,区区下士打扮得还挺体面的嘛!”上士之一的前原兵卫上前找碴。
“我们今天去参加婚礼。”收二郎沉着脸回答。他的口气惹火了前原,双方之间开始紧张起来。
龙马困窘地笑着说:“说是打扮,其实也不过就是棉布,并不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事实上,他们脚上的确也只穿着朴素的草鞋。
“今天就饶了你们,让路吧!”
前原从鼻眼里嗤了一声,众人忍着怒气退到路边,但狭窄的小路上几乎已无路可退,明知如此,另一个上士桥本佐助竟装模作样地说:“路太窄了,过不去呀。”
“这样能过得去了吧?”龙马背着半平太,走到了水田里。
前原得寸进尺地说:“在那儿跪下,给我低头。”
半平太的重量让龙马滑了一下,跪在水田里,袍子沾满了泥巴。看到这个状况,以藏、收二郎等人全气得怒火中烧,但龙马还是听命低着头。
“你们也一样去那儿跪下。”
前原这些人开始起哄。收二郎、清平、龟弥太和以藏强忍着屈辱,在田里跪下,这些人才冷笑着走过去。
龙马才刚松了口气,收二郎、清平、龟弥太、以藏不甘心地发出狂吼,愤恨不已地痛哭出声。这场骚动吵醒了半平太,他睁大眼睛四下望着水田。
“啊呀,你别动!哇啊!”
龙马正准备站起身,却连半平太一起翻了个四脚朝天。
坂本家的餐桌上,热热闹闹的,总是女人们的说话声。除了八平和权平之外,还有八平的继室伊与、权平的妻子千野、乙女、权平和千野的独生女——十二岁的春猪,而今早,还多了已嫁为人妇的龙马的大姐千鹤。
“夫妻一吵架就跑回娘家,这实在是……”龙马漫不经意间多嘴插了话。
“夫妇的事你懂什么啊!”
“你是不懂装懂吧!”
立刻被千鹤、乙女两位姐姐轮流反击。
“小叔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挺聪明的呢。”千野原本是打算赞美龙马的。
但乙女不论何时,总是想到龙马小时候爱哭的模样。“昨天还把一件上好的衣服弄得一身泥回来,哪有什么大人样。”
龙马一看势头不对,只得默默地扒饭。饭后,他走到武市家探望半平太,打算之后去剑术道场。那个被乙女强逼着拿起竹刀、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动不动就哭的龙马,不知何时领悟了剑道,武艺渐渐地高明了起来。
(龙马,你绝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武士。娘相信你。)
或许是为了回报亡母的期望,他咬牙拼命苦练,终于有了点成绩。
龙马到了武市家,才刚招呼一声,就看到阿富急匆匆地冲了出来。
“龙马!快救命哪!快!”
阿富抓起龙马的袖子就往家里猛拽。龙马糊里糊涂地跟着阿富进了屋子,看到半平太穿着睡衣跪坐在棉被上。两膝前摆放着一把短刀。
“武市兄,你要做什么!”
“我要切腹!”
他无法容忍自己在前一天的喜宴上,身为媒人却醉瘫了的丑态。
“切腹?!啊?就为这点小事?”龙马忍不住大笑起来。半平太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笑!我的行为害岛村家上下蒙羞。”
半平太才正经八百地说完,宿醉让他忍不住头痛得紧抱住头。就在那一瞬间,龙马立刻抢步到半平太身旁夺下短刀。这是他在剑术修行中学会的本事。
“谁会在意这种事啊。”
龙马把短刀交给阿富。矫健的身手让阿富看傻了眼,她接下短刀,急忙拿到屋外。半平太本想追上阿富,但刀割般的疼痛令他再度抱住头。
“武市兄,你还有闲工夫在家切腹啊?大家都在道场里等你呢。”
“我哪有脸去见大家啊?”
“可是,如果没有师父的话……”
“我不要去!”半平太像小孩子一样发起脾气来。
以藏、茂太郎、龟弥太、清平等儿时就在一块儿的玩伴,因为崇拜武市,都在武市道场学习。道场虽小,气氛倒是相当激烈。
“武市兄因为宿醉来不了了,他叫大家今天各自练习。”
龙马一脸笑容地站到道场门口,以藏等人立刻停下练习,怒气冲冲地瞪着龙马。连在上座下方监督练习的收二郎,看到龙马的笑脸也觉得一肚子气。
“龙马,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干吗那么咬牙切齿的嘛!”
以藏也气得脸色发青。清平、龟弥太吼叫着昨晚气得连觉都睡不着,大家一起指责龙马。
“那种事也不是第一回遇到了。”
龙马的安抚却造成了反效果,大家不是骂他“没骨气”就是“窝囊废”,他一下子成为众人炮火的目标。看龙马一脸困惑的样子,以藏朝他扔了把竹刀。
“武市兄既然来不了,那你来跟我比一局。”
“啊?”
龙马一脸困惑,转头看向收二郎,收二郎不但没阻止以藏,甚至也有想上来较量一番的意思。
“龙马,听说你最近在日根野道场很有进步,是吗?”
“没的事。且慢,且慢。”
以藏血脉贲张,哪里听得进去。
“拔刀。”以藏举起竹刀,龟弥太等人立刻后退,让出一块空地。
“不行!没得到日根野师父的允许,不能跟人……”
比试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以藏“杀!”一声,迅雷不及掩耳地朝龙马手上砍了一记。
“哎呀!好痛!”
“嘿——!”
这次竹刀朝龙马的脸袭来,龙马好不容易才把竹刀架开。
“慢点,慢点,我的手都麻了……”
“上了战场,还能这样说理由吗?”
“好,好,我懂了,我懂了。”
龙马调整呼吸,握住竹刀摆开架势,以藏一声呐喊,竹刀对准龙马的脸砍下。
但一转眼,龙马的竹刀击中以藏的手,以藏的竹刀应声落地,在地板上弹了两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连惊叫都来不及,以藏痛得在一旁呻吟。龙马咻咻地空挥了两下竹刀。
“嗯,今天状况还不赖,下一个谁要上?”
“我来。”
茂太郎神色紧张地往前跨了一步,龙马泰然自若地摆开架势,镇定地凝视茂太郎。茂太郎一刀挥来,龙马立刻以刀击中他的左侧腹,漂亮取胜,两人的力道有明显的差距。之后他单手击面解决了龟弥太,还刺飞了清平,让他撞上墙,龙马喘了口大气。
“有这种本事,为什么还要受那些上士的气?”以藏问。龙马苦笑。
“你母亲不就是被上士害死的吗?!”
收二郎一说,龙马收起了笑容,仿佛又听见了六年前那天的雨声。
(您杀了我吧。)
龙马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内心动摇不已。
“娘……”龙马低声呼唤母亲,脑海里浮现出唯八高举长刀的样子。幸扑倒在地,大雨打在她的身上,年幼的龙马趴在幸的身上哭泣。
只有龙马听得到的雨声愈来愈激烈,他拼命压抑心中澎湃的情绪。
“我娘……她是病死的。”龙马微弱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