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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暮冬,妈妈认定我得了抑郁症。主要依据是:我很少出门,大量时间在床上度过,同一本书翻来覆去读了千百遍,不怎么吃饭,还有,把相当一部分充裕的自由时光用来思考死亡。
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关于癌症的宣传册或者网站什么的,他们总是把抑郁列为癌症的副作用之一。可是,实际上,抑郁并不是癌症的副作用。抑郁是死亡的副作用(癌症也是死亡的副作用。说真的,几乎一切都是)。可我妈觉得我需要治疗,于是她带我去见我的私人医生吉姆,他同意我妈的看法:我货真价实地完全浸没在令人恐惧的临床抑郁症中动弹不得,所以我的药物治疗方案需要调整,还有,我应该参加互助小组,每周一次。
这个互助小组由患有肿瘤引发的各种疾病的不同角色轮番上阵,倾情出演。为什么是轮番上阵?死亡的副作用。
自然,这个互助小组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在阴间。每个星期三,大家在一座新教圣公会教堂的地下室见面,那教堂的形状像个十字架,墙是石头砌的。我们在“十字架”正中心围坐成一圈,也就是坐在构成十字架的两根木头交会的地方,耶稣的心脏所在。
……
这个互助小组唯一的吸引人之处是一个名叫艾萨克的男孩子,长脸儿,瘦骨伶仃,金色的直发遮住一只眼睛。
他的眼睛就是问题所在。他得了一种离奇得近乎荒谬的眼癌,很小的时候就被摘除了一只眼睛,现在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这眼镜使得他的双眼(一只真的,一只玻璃的)巨大得超乎自然,就好像他的整个脑袋上基本只剩下了这一只假眼和一只真眼,它们一起瞪着你看。艾萨克在小组里倾诉的次数极少,从他的话里我大致得知,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癌症复发了,有可能致命。
艾萨克和我几乎完全通过叹气声交流。每次有人讨论起抗癌饮食或者用鼻子吸入碾碎的鱼翅粉末之类的话题,艾萨克就会瞟我一眼,轻轻地叹口气;我则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吐出一声叹息作为回答。
如你所见,互助小组烂透了。去了几个礼拜之后,我恨不得一想起这事儿就要抓狂。事实上,认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的那个星期三,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想逃避去互助小组,那时我正和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前一季的《全美超模大赛》。十二小时的超长连播,正播到第三段,诚然,我已经看过一遍了,可这无关紧要。
“我拒绝参加互助小组。”
“抑郁的症状之一就是对积极的活动不感兴趣。”
“求你啦,就让我看《全美超模大赛》吧。那也是活动。”
“电视是消极活动。”
“呃,妈,求求你。”
“海蓁,你都十几岁了,不是小孩了。你需要交朋友,走出家门,过你自己的生活。”
“如果你想让我像个青少年的样儿,就别打发我去互助小组。给我办个假身份证,我就能去夜总会,喝伏特加搞大麻。”
“大麻才不说‘搞’。菜鸟。”
“瞧,你要是给我弄个假身份证,这种事我就会知道了。”
“你必须去互助小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海蓁,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
我曾经允许仅受过区区一年半研究生教育的护士用名字稀奇古怪的化学药剂来戕害我,这会儿我愿意去参加互助小组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想让父母开心。这世上只有一桩事情比十六岁就得癌挂掉更糟:瞧着自己的孩子得癌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