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小时候在学校不好好读书,胆子大,净干些让父母担惊受怕的事,比如在海关宿舍两栋离得很近的楼房屋顶上,他找来一块两端刚够压住楼顶的木板,拿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木板上,荡秋千,那木板在他快乐的荡悠中,不住地跳动着,眼看一端就要滑下屋顶,他却浑然不觉。母亲发现,几乎晕倒,邻居们帮助制止,父亲下班回来听说,再加上学业荒疏,训斥他他还梗脖子,气得将他抓过去打屁股。大哥在学校里常常“抱打不平”,惹出事端,学校碍于父亲海关有职务,不好公开出布告将大哥开除,就通知父亲,将他“默退”。大约是我四岁的时候,有次大哥在吃饭时,父亲训斥他,他顶撞,父亲气愤中把一碗面抛到地上,大声吼:“你给我滚!”大哥立刻站起来,晃晃肩膀,冲出门去,母亲追出去,大声呼唤,哪里唤得回来,父亲也以为他过几天会自己回来,却从此不知踪影。过了半年多,有天母亲忽然高兴得流泪,原来大哥给家里写来了信,说他在北京,为美国调停国共两党军事活动的派出机构工作,他会一点英文,派上了用场,父亲下班回家,母亲柔和地报告了大哥的来信,父亲没有再生大哥的气,看了信,微微点头,说了句:“只怕还有夸张。”确实有夸张,我稍大后,二哥告诉我,大哥那两年在中美联合组成的“军调处”,其实只是个跟着别人去采购食堂原料的“小炊拨儿”(北京话,意为让人指使干杂活的角色)。角色虽小,但活动的空间却非常壮丽,那就是北京饭店。大哥跟二哥讲起,那时候北京饭店里经常有舞会,他也可以参加,在舞会上别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那时他才二十岁出头,身材匀称,相貌英俊,从衬衫里显现出阳刚的肌肉线条,据说有次参加舞会的大明星美女白光,非常喜欢他,一连约他跳了六支舞曲,让那天舞会上的其他男士嫉妒得眼睛出火,白光一再赞扬他是“好小弟”……
195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青春之歌》,里面利用真实的厅堂展现了1934年左右的北京饭店,在《风流寡妇》的圆舞曲旋律中,绅士淑女翩翩起舞,当然那是作为反面场景,来衬托主人公革命女青年林道静“出于污泥而不染”,不过我看那一片段时,还是很艳羡那样的华丽生活。196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又拍摄了《停战以后》,里面有更多北京饭店的场景,不仅有厅堂,也有客房走廊和客房内景,其中很多镜头也是实景拍摄。1903年建成的北京饭店,最初是两个法国人的资本,后来有中国民族资本家的资本加入,在收归公有之前,是个中法股份有限公司在经营,它的建筑风格和内部装修,有浓厚的法国风味。到1962年的时候它的面貌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因此用来拍摄在里面发生的历史故事,是很便当的。《停战以后》里面有个女翻译的角色,由著名电影演员秦怡的妹妹秦文扮演,她似乎没有姐姐那么美丽,但演技不错;据说她扮演的那个角色的原型,就是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1946年到1947年的“军调处”就设在北京饭店里面,那确实曾经是王光美重要的人生舞台。多年以后,王光美被打倒被侮辱投入监狱,大哥偷偷告诉我,他在“军调处”当小跟班时,曾见到过号称辅仁大学校花的王光美,感叹人生真是诡谲莫测。大哥在内战爆发后开了小差,跑到南方,后来参加了解放军,1960年他从海南岛驻地请探亲假回北京,一个人悄悄跑进北京饭店,当然是由怀旧情绪支配,那时北京饭店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一般市民或外地人也很少有人尝试进入,可能大哥穿一身军装,又善于应对,居然放他进去了。他出来以后,心情不好,因为他发现,那里面的舞厅,依旧舞曲萦回、舞影翩翩,只不过曲子多了苏联风味的,男士西服革履的不多,女士穿连衣裙的不少,但也有穿旗袍烫卷发的,据说是上级指示,准许少数女子保持舞女职业,以备首长和外宾之需。大哥觉得所看见的场面与参军后受的教育相悖,又不能公开议论,只能私下与小他两岁的二哥倾诉苦闷,这是后来二哥见我懂事了,才转述给我的。北京饭店这个空间,就这样给予过我大哥难以理抹清楚的心灵刺激。
尽管多次内部改装修饰,老北京饭店的楼体始终存在。1959年在它西边修造了一座新楼,跟它联通,新楼底层有华美宽敞的宴会厅,现在仍是京城许多重要政治活动或体面的商业活动的使用空间。老北京饭店的东边原来是铁道部的办公楼,1974年拆除,建造了更新的一座线条简捷的具有现代化设施的店楼,也与最早的店楼连通。但改革开放以前,新老三座连通的店楼都是平头百姓不能随便进去的,除非你当了全国劳动模范,把你安排为代表、委员什么的,在某个会议召开期间,才让你住进去。1974年建成的新店楼,安装了红外线遥控的自动扉,那时候成为京城市民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啊呀,先进得不得了啊,人刚走过去,它就蔫不叽地自动打开,你走过去没几步,它又蔫不叽地自动合上,神仙门啊!什么时候咱也穿过它一趟啊!表达向往者多半就会遭到奚落:美得你!你是哪棵葱?哪轮得到你享受那神仙门的乐子!如今到处是自动扉,有几个人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这些心态与话语?
我在改革开放以前没有进入过北京饭店。但是1975年的时候,得到过一次邀请,差点儿去穿越那先进的自动扉。
1968年的时候,我任教的那所中学进驻了军宣队(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负责组织学校里的“斗、批、改”,我因为1964年曾经在《北京日报》上发表过一篇《京剧不适宜表现最当前的现实生活》的文章,里面还提出不应该在现代戏里取消小生小嗓、旦角水袖等传统行当,有“反对革命样板戏”“反江青”的罪名笼罩头上,因此灰头土脸、夹着尾巴做人,哪敢主动接近军宣队,但那军宣队的指导员和一位战士,却主动来跟我接近,我把自己的“问题”坦白给他们,没想到,指导员在我单身宿舍里私下跟我说:“老戏也有好的,我就最爱看《杨八姐游春》!”让我心头轻松了许多。那战士姓周,他也常到我宿舍来聊天,跟我开许多玩笑。有天小周来我宿舍一反常态,愁眉苦脸,原来他父亲病重,想到北京来看病,但那时一个农民进北京城,住店和到医院看病,都必须要有省里革命委员会开具的介绍信才行,何况看病和住店都得花钱,困难呀!我就跟小周说,你父亲来了北京,可以就住我这间屋子、睡我这张床,我北京有个姐姐,她家离这学校也不算太远,我就每天在她那里住,白天来学校参加“斗、批、改”好了;另外,我没成家,工资一个人用不完,也有点小积蓄,帮补你父亲一些医药费并不影响我的生活。只是,那省里的介绍信,你怎么才能开出来呢?讨论中,指导员也来我宿舍,听说了,就给他出主意,说你们省里革委会,正好有我战友在那里负责站岗,我给你带上封信,兵帮兵,一家亲,你就一定把那介绍信开下来,你爹的病得抓紧治!三人议定,小周当夜就赶回家,没两天带来他父亲,安顿在我的宿舍里,又到协和医院看了病,确诊是化脓性肋膜炎,加紧治疗不提。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学校里有人正式在大会上质问:“为什么猖狂反对江青的刘心武还没有揪出来?”一派群众组织贴出了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又在校门外墙上刷出每个字使用一整张大字报纸的大标语“刘心武猖狂反对江青同志罪该万死!”那天下午就要将我挂牌子戴高帽批斗,但下午广播里宣布又有新的“两报一刊”(即《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的社论发表,公布了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学校的革命师生照例要敲锣打鼓上街游行欢呼,我那个下午就混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军宣队通知那派要揪斗我的群众组织:“刘心武那篇文章够不上现行反革命,不同意你们揪斗。”军宣队将我保下,是那时西城区领导所有中学运动的总部(设在航空胡同民国时期的航空署,一座中西合璧的楼房里)作出的决定,但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军宣队小分队的指导员,包括小周与其他成员,替我说了好话,一定起着不小的作用。
军宣队成员实行轮换,1974年的时候,指导员和小周早已回到原部队,而小周他们那个连,恰好就分配到新建成的北京饭店值勤,他们离开我任教的那所中学以后,我们一直还保持着联系。小周有天见到我,就邀我跟着他到北京饭店新楼参观,他说我跟在他身后,别出声就行,保我能享受自动扉之乐,还能进没住人的客房开眼界,知道什么是中央空调,当然更可以看到那时一般单位和家庭都很稀罕的彩色电视……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有应约而去,我这人胆小,不愿冒险去品尝非分的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