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女神 湘夫人
《九歌》诸神里最常被古代文人喜爱的是湘夫人,文人在女神身上寄托了现世中无法满足的浪漫爱情。湘夫人的深情,湘夫人的缠绵,湘夫人若即若离的美,使她又像天上女神,又像凡间女子,受儒家伦理压抑的文人也因此可以在她身上寄托更多爱情幻想。
三国时代曹植的《洛神赋》,其实有许多概念来自《九歌》的湘夫人。东晋的顾恺之在绘画上创作了“洛神”的造型,也使抽象的文字成为视觉上的经典。以后历代都有《洛神赋》的绘画仿作,也影响到戏剧舞台上出现洛神的造型。
文人画里许多画家处理过湘夫人,但是或许造型上和洛神一样,还是太委婉含蓄,只有文人向往的优雅,没有鲜明性格,不容易引起民间喜爱,也因此无法给大众留下印象。
云门的《湘夫人》大胆颠覆了原始《九歌》中的意象,湘夫人并不相对于湘君而存在,云门的舞台上没有湘君,好像一对配偶被拆开来了,湘夫人成为戏剧上独立的一个角色。
湘君、湘夫人也有人认为不是一对男女,而是舜帝的两位妃子死后化身为神。
《湘夫人》的原始歌舞今日不得见,只保留了文字。抽离掉祭典中的歌与舞,《湘夫人》的文学变成女性对爱情的无尽等待、守候、盼望,也因此使《湘夫人》具备了文人对爱情虚幻、伤感、怅惘而又自苦的质素。
云门的“湘夫人”因为去除掉与“湘君”的相对关系,显得更为孤寂荒凉。
舞台上戴着小小苍白面具的女性,在台湾地区卑南古调女声的悠扬旋律里出场,踩踏在颤巍巍的两条竹枝上,后面拖着长长的白纱,白纱像河流婉转,白纱也像湘夫人无止尽的郁悒忧伤。白纱像一根春天的蚕丝,矜持自怜的女子,日复一日,只是用这根丝作茧自缚,把自己困在永远的等待中,把自己捆绑缠死在走不出去的自闭的黑洞中。
云门的“湘夫人”也利用面具,试图揭发一个自闭忧郁女性心理内在的真相。“湘夫人”一度在舞台上被摘去了面具,仿佛有可能从层层捆绑的茧中走出,见一见阳光,然而最终她还是又回到面具后面,无法真实面对自己,仍然踩踏在竹制的脆弱的危杆上,踽踽独行离去。
云门的“湘夫人”显然已经不再只是关心两千年前的遥远神话,而是书写着今日现代可能还存在的女性孤独议题。
卑南族婉转悠扬的女声咏唱,爪哇甘美兰(Gamelan)轻轻盈盈的乐音,都在呼唤南方的、海洋的、热带的一种身体的慵懒曼妙,或许那也是《九歌》最初楚地原始的风景吧!只是歌舞神话的美丽文明仿佛南迁了,从楚地移到了南岛,移到了台湾地区与东南亚。
也许“云门·九歌”是一出纯粹“南岛”版的《九歌》,从邹族的“迎神曲”开始女巫迎神,到邹族的“送神曲”中全体舞者以一盏一盏灯火“礼魂”,“云门·九歌”摆脱了经典的文化包袱,让《九歌》在南岛的仪式中还魂重生。
没有人知道两千多年前楚地的迎神祭神仪式如何了,出土的古文物中看到瞪大眼睛、吐出红色长舌头的怪兽,头上高高一双鹿角,图腾时代茫昧、瑰丽、魔幻、野性的神话,被文人解读经典时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注解修饰得没有生命力了。
“云门·九歌”借助亚洲许多还存在的原始仪式、原始祭典、原始歌舞,用大火熊熊的烈焰淬炼已经冰冷的《九歌》,让《九歌》诸神重新有了热烈的魂魄,让《九歌》诸神重新有了体温,让《九歌》诸神一一复活了。
《九歌》被修饰得太优雅的文字被拆散重组了,没有颠覆,其实没有古典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