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也是男人,你还爱我吗?”鸿飞问。他没有给她满意的答案,她便兀自说,“我要是男人,你也得爱我。你要是女人,我也爱你。”
他们那么相爱。每个黄昏,她都要过他那里去。他们读书,听音乐,看影碟。他们相约要到那故事的发生地,那沙浪驼影,那大漠孤烟的摩洛哥去。去穿越那沙漠的灼人热浪,那神秘的死亡之谷。他为此做了不乏艰苦的努力。可是,就在他即将把梦想交给她时,他找不到她了。他知道她的姓名,电话,单位。可他找不到她了。她的单位都不知她去了哪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看似那么自立的她,难道被人供养着?亦或,那么求灵魂纯净的她,却不在乎肉体的堕落,根本就是个“卖的”?或者,她清秀的外表原本是人工所为?或者,她根本就是个男人?或者,外表坚韧的她,心思太过细腻,发现了他不敢提及的从前,不能原谅?是隐情难言,还是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青春的梦想?是照亮他的一束光,让他对万象迷惑,而又断然而解人生的残破?他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想起她用那么动听的口哨吹给他《山鹰的飞逝》时,他第一次流下的眼泪。人是多么不解自己。这泪水,是流给鸿飞,流给那不曾知晓姓名的女孩,还是流给他自己?或许都有吧,人生是那么复杂难辨。
他一遍遍地看《阿拉伯的劳伦斯》。他把大卫.里恩导演的《桂河大桥》和《日瓦戈医生》也一起看了。仍旧没有等来鸿飞。仍旧什么也不知晓。
他还是决定去摩洛哥。“梦想实现了。可是,一起做梦的那个人不在了。”就在两周前,就在这里,他望着这壮美的山峦,这沙漠上的绿洲,问:“你们说,也有那最美的可能吗?她会在这里等我?”
不知何时开始,拉森和卡摩拉都直盯盯地望着我。半晌,拉森打破沉默:“那男孩要找的女孩,是你吗?”
我看着他们笑了,没有回答。
“来这里的中国人极少。独行的,我看到的还真只有你和他。而且,你们都没有去那旅客众多的客栈,而是投宿在我这刚开张的小店。”
“既然孤身行走,当然不愿凑那份热闹。”我说,“最主要的,还是村口替你们拉客的哈森,把我带来了这里。”
“你在这里真可能有所等待。因为一般的客人,只是在去瓦尔扎扎特城时在这里停一站。过夜的并不多。像你就这么住下来的,除了那男孩,还真没有别人。”拉森说,“你别等了,那男孩走了。”
“我不等什么。我只是习惯于一个地方住上那么一阵。这样,体会才不会是匆忙的,飘梦般的,才会是现实些的。真实的,不那么片面的。”
“还有个理由可能是那男孩不曾想到的。”我接着说,“他的心思转变得太快。一会儿狂喜,一会儿深愁。太出色的个性不适合现实生活。太特立独行对自己是洒脱的无羁,对亲近的人却可能是伤害。也许,是现实世界的分秒必新,使得他有太过迅捷的变化。”
“你真的比别人都懂他。”卡摩拉说,“而且,我发现你们身上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真的?而这男孩,会是我在马拉喀什遇到的那个吗?那是在皇宫附近,一群外国老太太从一辆大旅行车上下来。碰巧站在我身边的他说:“老头们都死了,出来玩的都是老太太。”
我之所以注意到他的话,并非他的东方面孔。而是那时候,看着花花绿绿的老太婆从旅行车上下来,我想的也是:呵,出来玩的全是老太太。
我虽也常有感于这人世的弹指之顷,无常幻灭。但那么年轻的人,离安息太早,总还是该安乐的,我说:“什么都死了?老头们都在安定门地铁下棋呢。”真的,不论阴雨晴风,安定门地铁东北出口,总有那么多老头下棋,那么多老头围看。每次经过我总想:和家人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他们只有出来。在北非,看着遍布的咖啡馆里那众多的老头;看着他们很多并不和别人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深夜了,他们还坐在那里,我想,男人和女人,真的不需要那么靠近吧?
“你北京的吧?我也是。”隔了有一会儿,那男孩说,“老头们是都死了。”
“什么死了?人家都在那里下棋呢。”
“他们都死了。”那男孩无比确信,“是新一批男人老了。在那里下棋。”
这世界对男人或许真是残忍。他们不能像女人一样在家做做饭,看看孩子,收拾收拾屋子,从平常的生活里便能找到快乐。他们不能,因为他们的心和女人不同。但是,他们中,又有几人能创功建业呢?芸芸众生,基本不是在浑噩中迎来世寿之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