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小孩子待在房里不出来吗?”
“还有别的吗?”边见姐姐轻轻笑了,但笑声轻得仿佛就要消失了。“我们家的真人,成了‘茧居族’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大概多久了?”
“两年左右。高中毕业,上了专门学校①之后不久。”
“很辛苦吧。”我选了不痛不痒的回答。若认真地把边见姐姐的话听进去,就会被卷进那个话题里去——心中产生了这种念头,于是把目光转向地毯,拼命地盯着点心碎渣,不打扫一下不行了——把自己的意识集中在这上头。
“我已经到了极限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很辛苦吧。”我还是以类似念书的语调回答。
“结果,前阵子回娘家时,刚好二郎君的妈妈在我家里。”
“总觉得老妈一直和边见阿姨在一起。我每次回家时,阿姨准也在。”
“住在一起就方便了。”
“干脆搭档说相声吧。可以用‘孔子孟子’做艺名。”我说,但边见姐姐没有笑,默默不语。我觉得不太舒坦,只想赶快挂电话。
“希望二郎君能帮帮忙。”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说,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忧郁。
把手机贴在耳边的我,脑中浮现出那位二十来岁时美丽动人充满朝气的边见姐姐,弯着膝盖跪坐在地上轻轻叹气、不知何去何从的身影。
于是,我现在就在家庭餐厅里和她面面相对。果然还是应该在电话中拒绝,让事情就这样了结才对。我正感到后悔。
“不过还是吃了一惊,二郎君竟然从事这样的工作。”边见姐姐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老妈……我老妈说了什么?”
“你是上门服务的心理辅导师吧?到闭门不出的人的家里去,听他们说话,做治疗。阿姨是这么说的。”
“我是家电商场的店员,面对的是来买空调的客人,忍受不了炎热的夜晚而到家电商场来的人才是我服务的对象。我也不做登门拜访。”
“咦?可是,阿姨说……”
“老妈说的……”这时,我又烦恼起该说出多少事实了,“大概不是指工作……”至此,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说法。那既不是工作,也不是兴趣,更不是义务。“而是副业……”只好含糊带过。
想起在意大利认识的罗伦佐说过的话:“二郎应该好好运用在这里的所学,到日本去帮助人。”
“副业是当心理辅导师吗?”
“我不是医生,也不能称为心理辅导师,总而言之,去见‘茧居族’并不是我的工作。”
边见姐姐的表情僵住了,整张脸都被憔悴的阴影笼罩着。她的身体似乎变得很干燥,看上去手脚就像要纷纷剥落下来似的,令我感到恐怖。
“那……二郎君的副业,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具体说,是吗?”我思考着答案。若详细说明,边见姐姐可能会感到惊讶、诧异、警戒和轻蔑。不只是她,迄今为止听过的人多半都是这种反应。甚至请我去做“那种工作”的当事人也是如此。“你说这些怪里怪气的话,是想骗我吗?!”还有人动怒了。
但是,今天若有这种反应,却正合我意。让边见姐姐感到诧异,对我产生警戒和轻蔑,不是正好吗?早点让她明白,我并不是能为她消除烦恼的救赎之光才好。
“看过《驱魔人》(The Exorcist)这部电影吗?”
突然被我这么一问,边见姐姐一时间愣住了。
“就是那部小女孩被恶魔缠身、发生很多可怕事情的电影吧?家里的东西四处乱飞……”
我知道在她脑海里,开始把电影《鬼驱人》(Poltergeist)的情节混在一起了。
“在那部电影里,被恶魔缠身的少女是和神父在决战吧。有个卡拉斯神父和另外一位神父。”
“是吗?”边见姐姐不像是在开玩笑,而好像是真的忘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的表情,就像看完哥斯拉电影之后,问我是不是出现过一只大怪兽一样呢。”
“神父出场了吗?不是有一大群蝗虫一样的怪物攻过来,大家都奋力地拿东西挥舞的电影吗?”
“为什么你记得的是第二部的情节呢?”
“这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不过是电影情节吧。”
“是啊。不过,驱魔是真的存在的。驱魔师的工作是……”
“从前的仪式?”
“在意大利,正式的驱魔师大约有三百五十人,由天主教教会正式认可的。”
“什么时候的事呢?”
“现在啊。”
“哦?”
“就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在意大利,据说每年都有几千人来请求驱魔。而且,大约二十年前只有二十名左右的驱魔师,这表示驱魔师的人数大幅增加了。”
边见姐姐眨着眼睛。
这么一想,那部电影的主角,卡拉斯神父也说过类似的话:“对驱魔有兴趣的话,就回到十六世纪去吧。”也就是说,和现在比较起来,在拍摄那部电影的时代,驱魔这个概念还不太现实。
边见姐姐一时默不作声。如我所料,她可能正在对神秘现象的话题产生戒心,要不然就是开始觉得我是不是得了妄想症。
“用很粗略的方式来说,驱魔师呢,就是去见被恶魔缠身的人,消灭恶魔。”我继续说明。
“恶魔真的存在吗?”
当然啦——我要是这么回答的话,不仅可让边见姐姐的希望幻灭,还正合我意。但是,我还是诚实地嗯了一声。因为我自己也怀疑“恶魔”的存在。
“我可以去拿一下饮料吗?”边见姐姐起身离席。她大概被突然蹦出来的驱魔师话题弄得不知所措了吧?我打算等她回来之后,就马上对她说明白。“坦白说,我在意大利曾经接受过非正式的训练。在日本也接受过请求,去见过几次被恶魔缠身的人,装模作样地做过几次驱魔。”我认为这么一坦白,就可让她的期待幻灭,让一切就此结束。
边见姐姐拿着一杯乌龙茶回来了。我正打算说出“我做的工作和驱魔师差不多”这句话,她却在那一瞬间抢先问了出来:“二郎君就是那个驱魔师吧?”
当时我的心情就像正要出手时,却先被人绊了一跤而翻倒在地的感觉。“啊,是……是的。”
“所以,也不能说不算是心理辅导师吧?”
和预想不同,边见姐姐并没有退却,这让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像是胡说八道,对吧?”我试着这么说,却没什么效果,“话说起来,卡拉斯神父在电影里,也被人当作心理辅导师来介绍呢。”
“可是,二郎君不是神父吧?甚至不是天主教信徒。”
“是啊。所以,就像无照经营一样,就是把在意大利学到的东西照着演一下……”
“意大利有专门学校吗?啊,二郎君是为了学画画而到意大利去的吧?”
我只能扭曲着脸。“在那边认识的神父,在帮人驱魔。”
“我父亲是个神父,”罗伦佐有天这么说,“他在帮人驱魔呢,你有没有兴趣?”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诱惑着我。
“不过,日本有被恶魔缠身的人吗?总觉得恶魔是基督教世界里才有的。”边见姐姐有点纳闷。
“没错。硬要说的话,就是狐狸了。”日本人倒是对狐狸缠身耳熟能详。“不过,大概都一样。狐狸也好,恶魔也好。”
“哦?都一样吗?”
“恶魔和狐狸都缠在人身上做坏事,也就是把人的莫名其妙的言行,归咎于恶魔或狐狸。最容易明白的,比如‘着了魔’这个说法,感觉像是被恶魔引诱了,对吧?而且,实际上,我亲眼见过几个很像是被恶魔缠身的人。”
我想起至今交手过的几个人。在我面前大吐脏话的少女,以及对我挥动拳头、暴力相向的年轻人。“被恶魔缠身的人,说话的声音和本人不同,说话的内容也不像本人能知道的,还具有不可思议的力气。再有就是会对十字架感到害怕或发怒。”
“不过,这真的是恶魔造的孽吗?就算不是,也有很多人会这么做。因为……”边见姐姐说完后,嘴唇嚅动着。虽然听不清楚,但她可能是轻声说道:“就像我儿子真人,也会做类似的事啊。”
“没错。很难说是不是被恶魔缠身了。”
和罗伦佐的对话再次在我脑海响起。
场景在意大利。罗伦佐的脸长长的,留着邋遢的胡茬。他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撑起一只手肘,用手贴着下巴,摆出他自称的“秒杀女人的姿势”,说道:“有个神父,每周五次,连续十三年,都在帮人驱魔。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啊??墒侵两窠还值娜说敝?,他认为‘啊,这真的是被恶魔缠身了’的对象有几个呢?你想象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