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由牛委员宣读普查员名单和普查责任区划分情况——”主席台上的第四个人开始讲话,这是一个穿中山装、留着板寸头的家伙。他操着尖尖的女人般的声音宣读了人口普查员名单,以及各自负责的普查区域。普查员共有二百二十名,被划分为二十二组,每组十人,马尔多听到了自己负责一个名为“虚址村”的地方,他这一组的组长是一个名叫“老猫”的人。马尔多在××县城住了三十年了,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虚址村的地方。他正纳闷,主持人说话了,“散会后,大家抓紧到台上来照相,统一办理普查证,并领取地图和普查表。”
这时候,马尔多注意到主席台上的三位领导已经悄然退去了,舞台中央支起了一个带三脚架的照相机。一个穿着红马甲的瘦子兴奋地站在三脚架旁,看样子他一定是摄影师了。马尔多觉着这摄影师有些面熟,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刚才站在门口的管理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行头,就主动打招呼:“呵,原来是你。”瘦子也认出了马尔多,“是你,你分配到什么地方了?”“虚址村,”马尔多说,“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是吗?”瘦子高兴地说,“那可是个好地方。”“你对那里熟悉?”马尔多刚想问,就被人在后面拽了一下,“到后面自觉排队。”马尔多尴尬地向队伍后面走去,瘦子摄影师说:“过会儿再聊天,你先到后边领一份地图。”马尔多到了队伍后面,果然有工作人员在分发人口普查表和地图。马尔多领了表和地图,边排队边看手里的地图。打开地图,他吃了一惊,没想到县城有这么大,他怪自己很长时间不出门,不知道城市发展这么快,涌现出了数不清的新街道和居民区。马尔多寻找自己从小生活的老街区,发现它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小角落。他又寻找自己工作的L工厂,他记得工厂的北边是大片的荒地,可是地图上却显示工厂向北还有大片的厂房和楼群。马尔多怀疑这地图印错了,可是他熟悉的地方画得那样详细,连电影院门前的公共厕所都标上了,又使他不能不相信。他想起那个名叫“虚址村”的地方,就一点一点地找,可是直到他随着队伍挪到摄影师跟前,仍然一无所获。
马尔多朝着瘦子摄影师笑了笑,可是他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认识他了似的,面无表情地示意马尔多坐在一把椅子上。马尔多坐下后,刺眼的灯光投射到他的头顶和侧面,灯光足有一千瓦,他都不敢左顾右盼。镁光灯一闪,摄影师就从照相机里拽出胶片,喊了一声:“快去办普查证!下一个!”马尔多从摄影师手里接过胶片,说:“我还想知道一些关于虚址村的事情。”摄影师冷冷地对着他打量了一下,说:“你去问你的组长。”说着就拖了另外一个人坐下,给他照相。
马尔多再次回到队伍的尾部,那里已经排起另外一条长龙。三个工作人员正在现场制作普查证,他们分工明确,一个管填表贴相片,一个管盖章,还有一个操作着一台崭新的塑封机,给普查证覆膜。马尔多决定向他们求救,他伏下身子,“请问,你们知道我的组长在哪里吗?”“你的组长是谁?”负责盖章的人长着一个鹰钩鼻子,但说话的声音很和蔼。“好像是一个叫老猫的人。”“老猫?”三个人一起停下手里的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马尔多,似乎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老猫好像刚才在这里。”三个人半天才缓过神来,“是啊,他刚才还和我打过招呼呢。”穿花格子上衣的一个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自己负责的区域的位置。”不知怎么,马尔多忽然感到有些委屈。“是这样,你负责的区域是哪儿?”“虚址村。”“虚址村?”三个人又齐声尖叫起来:“这么著名的地方你会不知道?你一定不是本地人。”马尔多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是本地人,大概是因为我长期足不出户的原因,对本城的一些新情况都不了解。”“哈!新情况,你真幽默。”另一个人严肃地说:“你对本城漠不关心,尤其是对虚址村这样著名的地方都不了解,真是不配做人口普查员。如果不是看在老猫的面子上,我真得上报组织,开除你的名额!”“是,是!”马尔多天生对一切严厉的人感到崇拜,简直受不了一点批评,他眼里噙着泪,连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确实记不得虚址村在哪里了。”“拿出你的地图来,”那个严厉的人说,“睁大你的眼睛:虚址村就在人民路和泰山街之间!”“什么?”马尔多惊愕了,“不可能,我从小到大就住在泰山街,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什么虚址村。”“事实胜于雄辩,”严厉的人对马尔多的表现很不满意,“你看看地图,你看看地图!”马尔多展开地图,在人民路和泰山街之间,果然发现一条垂直的小街,上面写着“虚址村”三个字。“天哪!”马尔多目瞪口呆地把那三个小字仔细看了好几遍。刚才他看地图的时候,把自己居住的方圆两平方公里的老街区忽略了,他闭着眼睛也能把那里的一切说清楚,但唯独不知道那里竟然隐藏着一个“虚址村”。
“年轻人!”严厉的人把制好的普查证挂在马尔多的胸口上,语重心长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人口普查员了。你不要急着去找老猫,到时候他自然会和你取得联系的。”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像桃花一样绽开。“快去吧!”另外两个人一起像是开玩笑,但神情很严肃地说,“光荣的事业等待你去开拓!”
后面的人把马尔多挤出了队伍,马尔多呆呆地站在舞台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需要和单位联系一下,出来的时候,他对这会议的内容一无所知,更不知要接受这么重大的任务,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马尔多出了电影院的大门,外面明晃晃的太阳,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他感觉就像刚刚看完一场电影。他取出钥匙,正要开自行车锁,忽然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膀,抬起头,是摄影师,他已经脱了红马甲。“全都照完了?”马尔多问。“你要去哪里?”摄影师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问他。“我得回单位一趟,我还没和领导汇报呢。”马尔多解释。“你不用去了,”摄影师说,“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领导,他知道你现在是普查员了,他要你安心工作,不要想着厂里。”“是吗?”马尔多说,“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可以直接去工作了?”“对。”摄影师说,“不过你不能骑自行车去,只能走着去。”“为什么?”“这是对你今天表现的惩罚,你对城里的情况太不熟悉了,你必须尽快熟悉起来。”“好吧,”马尔多觉着他说得很有道理,反正电影院就坐落在老城区的边缘,离家和地图上标注的虚址村都很近,走着去完全可以。“我什么时候能骑走我的自行车呢?”他问。“等你圆满完成普查任务的时候,自然会还你。”摄影师摆出一副很认真、很负责的样子。更关键的是,他的胸前别着一个小牌,上面写着他的职务:人口普查委员会安全局主任兼摄影科科长。马尔多很崇拜地看了看他,把钥匙揣进口袋里,向老街区走去。
沿着电影院前面的这条路往前走不远就是一座铁桥,这座桥是老城和新城的分界线,由于年久失修,已经锈蚀成了一堆烂铁,仿佛所有的骨骼、关节都在奋力挣脱出桥的形态。桥的西侧是新城,东侧是老城。铁桥横跨在一条臭水河上,河里流淌着从上游漂来的五颜六色的泡沫,大的像鼓鼓囊囊的猪尿脬。这些猪尿脬一半以上来自L工厂,它是××县的第一财政大户,也是第一排污大户。人民路往南二百米,有一条与它平行的马路,就是泰山街。马尔多的家就位于泰山街221号,一座二层的旧式小楼。一楼出租给了一家餐馆,楼上留给马尔多和他的母亲住。马尔多的母亲没有工作,房租是她唯一的收入。
马尔多来到楼梯口时,就听见楼上传来吕剧的唱腔。母亲是个吕剧迷,她有一盘吕剧磁带,整天放过来放过去。进屋之前,马尔多就把地图展开了,他想和母亲一起研究研究,征求她的意见??墒牵彼呓莸氖焙?,却发现母亲没在家,只有录音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王汉喜借年》——“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没过门的亲戚难开口,为母亲哪顾得怕羞耻……”母亲大概上厕所了,她肯定没走远。马尔多一边想,一边看着手上的地图。从地图上看,虚址村的位置在人民路上的博爱医院和泰山街上的中心幼儿园之间。马尔多等了十分钟,母亲仍没有回来,马尔多就把录音机关了,掩上房门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