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的波兰
东欧的大巴或火车,常在树林、灌木、田野中穿行,沿途满眼绿色。最多的树,当是妙曼伤感的白桦树,那是我最喜欢的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太过坚硬的人,对白桦树的喜爱,或许说明了隐藏在深处的一丝柔软?
茂密的白桦林像是贴着火车而过,而一望无际的田野延绵而去,我像进入年轻时读过的那些俄罗斯小说,或喜欢过的那些俄罗斯油画……耳边也不时响起那首俄罗斯歌曲:《田野》。悠长、沉稳、伤感,因为无尽。
尽管波兰姑娘是美丽的,东欧大多数姑娘都是美丽的,所以眼下国际T 台上,走着一个又一个东欧模特。但波兰之行却是伤感之行。是因为忧郁的白桦林和无际的田野,还是因为他们所受的苦难太多?
波兰人大多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沉静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眼睛的深处却藏着遥远的忧伤。是啊,想想波兰的历史,就能明白他们为什么有这样一双眼睛。
再想想我们的历史,又比波兰幸运多少?
但忧伤和忧伤不同。我们的忧伤似乎是一触即发、雷霆万钧的,不用很多笔墨就能明白。而他们的忧伤却是内敛的,倒显得更为一言难尽。
同样是有着悠久历史文化……不用问为什么我们变得如此浅显易懂,问一九四九年吗?
波兰同样有得可问。
答案很多,有一个答案不用翻译,请看这匹马。
开始我也不明白,这么漂亮的马车和箱子是干吗使的,问了人才知道,它是用来运送垃圾的。用这么漂亮的马车运送垃圾,在咱们这里真是匪夷所思,公交车还没这个水平呢。同样是“老社”,可是方方面面显示出不可比的悬殊,可见不完全是“主义”的问题,大概还有“底子” 的问题。我不想继续的长篇,就是关于“底子”的问题。
在华沙,因为理发认识了一位好心人。理发员问我想理什么发式,我说剪短即可??衫矸⒃辈欢⒂铮∏烧馕缓眯娜艘苍诶矸ⅲ阒鞫镂曳?,并告诉我应该付多少小费——比美国便宜太多。之后,她又留了下来,说,也许还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地方。这就是Agnieszka Zebrowska。
理完发后,我请她去喝咖啡,我们聊得很投契,很多方面观点相近。喝完咖啡,她带我去了老城区。
那是一块让人感念杂生的地区。
照片上苏军战士纪念碑拐向右后方的那条街,一直保持着二战中的破坏状态。也是电影《钢琴家》拍摄的原址——货真价实,不用花钱现搭场景了。
街角上那栋每个窗上都封着红色木板的房子,是二战时被焚烧过的遗址,但街里的情况更为糟糕。我们顺着这条街、一栋又一栋残破的楼走下去,栋栋还是刚刚火烧火燎过的样子,比之街角那栋由政府特意保留下来的样本,毁坏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Agnieszka Zebrowska说,政府只愿花钱修理那些主要的、标志性的大道,那是修给国际以及旅游者看的,而这里,二战后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没有翻修过一砖一瓦。过去的老住户还住在这里,再有就是那些穷艺术家,因为这里的房租便宜。我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在这儿租房子,这些楼虽然残破,但品位很高,仔细看,还能看出那些建筑上未被毁尽的精致细节。她说她也喜欢这里,她家就距这里不远……
我们至今还通信,最近她又在维尔纽斯找到一份工作,算是高管,一再请我过去。
可行走在旅途上的人,很少再次光顾同一个地方。如果能“返回”,也就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在一栋艺术家集中住宿的楼前拱形通道上,她指给我看艺术家们糊墙的旧报纸,那应该算是他们的行为艺术。其中一张报纸上印有“列宁同志”,头上被人打了一个大叉??上矣玫氖巧倒舷嗷ㄖ揭丫殖戮桑荒芘某龊眯Ч?nbsp;
我们面对那张老报纸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她没有谈及列宁的梅毒,也没有谈及列宁带着德意志帝国的大量钱财,去完成德意志帝国颠覆俄罗斯帝国的使命……至于后来怎么又变成共产主义者,内中缘由一定十分滑稽。仔细想想,真有太多的滑稽。
而面对苏军战士纪念碑,我和她的感情都有些复杂,她能不想起卡廷事件吗,且不说苏联政府对波兰的其他罪行?可英雄主义是没有国界的,既不姓共也不姓资,既不姓苏也不姓波,作为战士,苏军在二战中既为苏联也为世界做出的英勇、壮烈牺牲,永远值得我们追念,尽管在占领柏林后的行为(包括在波兰、在我们东北),和日寇差不离……可我禁不住还是把纪念碑四周苏军战士的雕塑拍下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怎么眼中竟含了欲滴不滴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