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八十年代
胡赳赳
“魂”在八十年代,“头脑”在九十年代,“身体”在新世纪,这是中国人的“三段论”。八十年代回不去了,正因为回不去,才越发地想“家”。如果把八十年代比作故乡,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异乡人,又该向何处去?
三代中国人的命运,交叉于八十年代:一代是毛泽东的婴儿,他们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八十年代获得知识启蒙和复苏机会,从此改变命运走向;一代是邓小平的婴儿,他们出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伴随改革开放度过成长期,不再受饥饿的威胁,个性和内心开始表现,在城市中拼搏获得自己的位置;一代是全球化的婴儿,出生于上世纪90年代及新世纪,被称为新新人类,受惠于八十年代的余温,然而,互联网才是他们的精神原乡,他们听八十年代的故事,感觉陌生,像个神话,也羡慕不已:父兄辈们,这样活过。
回首八十年代,是否能带给我们进一步迈向“新世界”的精神源动力?
八十年代是个弱话题,因为被谈论得太多,人们或许已感受到疲惫;但同时又是个强话题,其思想资源和话语资源未得到系统的整理,其精神线索尚未充分展露,其人文传统不敌物质大潮,渐渐潜伏下来,等待又一次“复盘”。尤其是,回首八十年代,是否能带给我们进一步迈向“新世界”的精神源动力?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众多人感受到自己活得很“苟且”、“前途渺茫”,物质主义胜利后,彻夜的狂欢后,迎来的不是天堂般的喜悦,而是对自我价值的“鄙视”。
八十年代的启蒙思潮尤其可贵,可以说,上接晚清“幼童”赴欧留美的思想资源,中接五四西学东渐的革新传统,下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拿来主义”精神。八十年代的“洋务运动”曾被斥为“全盘西化”,但也由此发端,知识分子阶层和工商实业阶层,风气为之一变。一个现代化的中国,在政体未有大动的局面下,竞然崛起。可以说,我们享受的一切,均来自八十年代的馈赠和遗产。
“稳定压倒一切”、“不折腾”,种种后来政治上的纲领,都来自一个古老民族对华夏一统的天真想象和热切盼望。“家天下”是五千来中华文明的最高文明,分权于民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历史温情脉脉的面纱终将可耻地撕去。尽管“权力的下移”是一条矢志不渝的历史主线,最终将走向人人平等、性别平等、众生平等的信仰王国中去,但在历史实际的进化路线上,仍要经过多次的搏杀、博弈,圣人与暴徒的交替诞生,最终,权力体现在每一块面包和每一个微笑之中,体现在人与人的平等和尊重之中。在文明的演进途中,野蛮扮演的不可一世的角色,只是集体无意识的“痛苦之身”的凝结与发作。“道可道,非常道。”多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关时,已微笑着洞悉周知了这一切。
许多人把八十年代归结为“理想主义”,相对应的,九十年代是“市场主义”,新世纪之后是“物质主义”。《新周刊》有一期专题叫“外心人”,将一心向外求的中国人的欲望和焦虑表述出来。于是,我们也离开了精神上的故乡,离开了八十年代这一作为出发点的原乡。
灵魂,故乡,一代人的爱与怕,都纠结在一个绕不开的时空结点上:八十年代,中国。
魂断八十年代,异化九十年代,失落于新世纪,反思于末日危机后的2013。
一代人灵魂的高度止步于八十年代,再也没有进化与发展。
这既有其外部环境、思潮的制约,也有其内在的主观因素在作祟。“悲观情绪”笼罩着当初的奋进者,而在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红利中,大多数当初的失意者又变成了“既得利益者”,成为中国巨舰“合谋”的一部分。痛苦的回忆在于:虽然灵魂仍停留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之中,身体却已不可遏制地越漂越远。理想号变成了欲望号,欲望号变成了和谐号。
当年,萨特红极一时的理论“自我选择”,第一次将中国人从“集体主义”中解救出来,回归到“原子个体”,重新擎起“个人主义”的大旗。《存在与虚无》是八十年代的“红宝书”,它的引用在那个时代超过了《毛选》。此时,崔健也替中国人第一次喊出了“苦闷”和“宣泄”。整个八十年代的乐章,可以说序曲是《一无所有》,尾声是《最后一枪》。
八十年代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