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父亲不仅和现在的我,而且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众多四十岁的人一样。从毕业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到现在,怀着要在社会扎根立足的目标一路狂奔。当自以为已经在社会上打下基础的瞬间,却发现自己已经进入四十岁的中后期,青春消失得了无痕迹。随着青春消逝的还有自己的存在,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难以承受的虚脱感扑面袭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想要寻找失去的自我。
然而现实不会纵容这样的渴望。银行贷款像作业似的保留下来,孩子渐渐长大,私人教育费和家庭生活费与日俱增。原以为基础已经打牢,现在却受到从底层冒出的有能力的年轻人的摇撼,已经遥遥领先的飞黄腾达的同龄人正在以无法追赶的速度奔跑。想要出发去寻找自我的渴望还没等绽放,就因为看到镜子里萎缩而憔悴的自己而深深埋在心底了。突然感觉一切都是虚无,难以扎根的无力感汹涌而来。严重的话还有可能患上抑郁症。更重要的是,这种心情却连最亲近的妻子也不能告诉。
我就是这样。我们说好不要孩子,过二人世界?;楹蟀四?,我们都坚持没要孩子。当妻子被诊断患了罕见疾病的时候,她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医生说她要终生服药,而且在服药期间不能怀孕。妻子听了这番话,心情发生了动摇。“不能”和“不想”在心理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从那时起,妻子就执著地劝说我,要生孩子。起初我还坚决反对,最后也不得不屈服于妻子。
我的烦恼从此开始。妻子已经患过一次脑血管梗塞了,怀孕期间停止服药真的没有问题吗?如果在怀孕期间发生紧急情况该怎么办?三十八岁,不算老,却也不年轻了,她真的能够平安分娩吗?从眼前的问题,到这么大年纪生孩子的压力,种种担心让我心乱如麻。最令我不知所措的是被强迫改变的价值观。从前毫不动摇地坚持的“丁克主义”和相应的合理化逻辑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了,然而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难道我要在刹那间否定以前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吗?面带苦恼,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原来问题并不仅仅在于怀孕。我对以前的一切都产生怀疑。以前我做的事情,哪件由我自己决定?我只是迎合为我的作品支付金钱的客户而进行策划,很多影像作品都需要在适当限度内作出妥协……那还能算是我的作品,完全属于我吗?影像、广告都被称为创作物,其实这里面并没有我的存在。那么我通过做这份工作赚了很多钱吗?也不是。那我为什么一直在做这件事?我产生了疑问。
无穷无尽的疑问扩散到了我们夫妻的婚姻生活。买房子、换车、装修、购买琐碎的家庭用品或服装,参与家里的大小事件,甚至生孩子,哪件事都不是按照我的意志、我的意愿完成的。我究竟在哪儿,我又是什么?从那时起,我开始表现出严重的抑郁。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郁闷的感情。妻子有孕在身,我又不能对妻子的处境视若无睹。每次去妇产医院,我都要陪同。做饭或者琐碎的家务活,大部分也由我来做,而且我不能把抑郁情绪暴露给怀孕的妻子和她腹中的胎儿,这样没有任何好处。
时间流逝,芦达出生了。我们夫妇被迫投入更为忙碌的生活。每天都深受养孩子之苦的折磨,我们两个人都快虚脱了。我的忧郁没有得到解决,只能把它按压到心底更深的地方。
当时的父亲,还有现在的我和这个时代众多家长们经历的中年心理的动摇,以及自我的苦恼、彷徨,怎么会超越时代,反反复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