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我们这样沉入生活的深海
韩松落
“逃离北上广”和“逃回北上广”的话题最盛的那段时间,我受邀写了好几篇相关的文章。在我看来,“逃离”或者“逃回”都是个人选择,不值得过分惊异,而媒体对“逃离”和“逃回”现象的观察和结论,也过于轻率。当然,在公开的话题讨论里,我得公允、平和。在内心深处,我却暗暗主张,所有年轻人都应该经历“逃离”或者“逃回”,有过这样的经历,才能安静地沉入生活的深海。
艾明雅是经历过这一切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逃离家乡,去了广州,试图进入外企,考试没通过,随后成为从事保险业的人。身为异乡人,而且是女子,在这座城市里,她感受到的是彷徨和压迫。最终,她回到家乡,在长沙定居,成为知名的夜间节目主持人。激荡的生活,最容易催生红尘滚滚式的洞明,而午夜时分的听众倾诉,最易激发万家灯火式的慨叹。于是她开始写作,并在网络上发布,成为若干论坛和豆瓣的红人,粉丝众多,将她的文字落实在纸上的呼吁声也越来越强烈。于是,广州的生活,汇集成了《闺蜜》,而长沙的生活,汇集成了《思凡》。
艾明雅的好,不在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句,不在她以男男女女的离合聚散为料炖出的午夜回魂汤,而在于她写的就是她的生活。她于无声处,用身体力行,用对饭菜香气的迷恋,对物质生活的既爱且憎,确认了家庭、相处、沉静如海的生活的价值。这是她最让人定心之处!她让别人看到自己追求的安定,让那些处于彷徨中的人,那些在“逃离”和“逃回”中盲目奔走的人,在选择时能够有所参照。因为,我们生活的此时此地,生存竞争激烈到仿佛“饥饿游戏”,在做出放弃排序的时候,家庭和亲人、朋友往往被排在前几位。
在卡尔•拉松的绘本《我们一家、我们的房子和农场》中,看到李辉先生写的序中说:“我所结识的瑞典人,几乎都十分注重家庭观念,对父母,对儿女,有一种朴实而真实的感情。每逢节假日,一家人喜欢欢聚一堂。”和一些在国外生活很久的朋友聊天,他们也说,他们看到的欧美人和我们在小说电影里看到的完全两样,家庭以及和父母、孩子相处的时间,是他们选择时的首要考虑。我们仰望、羡慕,却难以效仿。有个小朋友即将毕业参加工作,向我们这些年长者寻求建议。有个朋友诚恳地建议他,首先考虑工作地点离家的远近,一是可以照顾父母,二是降低生活成本。但那位年轻后生却淡淡地说,这是他根本不会考虑的,年长的朋友于是沉默了。
艾明雅曾经沧海,最后选择回归。在众多可能性里,指向了一种能够滋养她的生活,在长沙这样一个相对不那么快节奏的城市,扎下根来。而扎根,在女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看来,是一种最重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需求。这种需求,让人坚实地生活到现在,并保持“对未来的预感”,但这种需求常常为时代的“拔根”的力量所干扰,这种力量通常来自于军事征服。但多数时候,哪怕没有军事征服,金钱和经济支配的力量也会强加一种外来的异在影响,激发起拔根状态的疾病。
她的世俗而丰富,洋溢且沉静,就是这么来的:“此时我就奇了怪了,一个女人,几年感情下来,几年啊!邓文迪都成默多克夫人了,梁洛施都分家产了,刘若英都结婚了,可是你居然跟自己的男人什么维系都还没有建立。姑娘啊,你这几年恋爱究竟是怎么恋的?你如今感情走到这一步,一句话表明现状及其问题根源,几年下来,这个男人既没有对你产生事业上的崇拜,也没有跟你产生财富上的纽带,更没有对你产生情感上的依赖。”看似说的是钱财家业,其实还是扎根,对另一个人的扎根。
“我突然很忧伤地意识到这是每一个女孩子的成长道路。在刚刚遇到爱情的时候,我们全都没有技巧,没有底线,没有顾虑,没有衡量。仅凭着一腔热情,去闯荡,去付出。直到某些被伤了心的女孩子,以惨痛的故事回头对我们说:要有所保留,要颇有心机。要懂得爱情也有规则和纪律,其中一条就是,男人才应该全力奔赴,女人只应该原地等待。”
也是扎根。
她选择“闺蜜”这样一个词语来框定自己的位置,来定义自己和读者的关系,也是基于她的信心:她永远在那里,在别人的激荡生活里,提供一种稳定的情感常识和生活样板。
所以,尽管《思凡》还没面市,我却已在期待她下一本书的出现。我想象,在那本书里,她会写到自己和孩子的相处,会以一个妻子加母亲的角度,对年轻女孩提出恨铁不成钢的、毒舌里蕴藏温暖的建议。尽管,她的建议,你大可不必当真,因为,如今的她,只有一句话:她尊重你所有的生活方式。
她沉入深海,在秋天午后的阳光里,微微打个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