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报社生存，前面必然有一段磕碰不断的路在等着她。但她的姿态抑或是神情里又有什么在提醒他，这个女孩子终不会是这栋大楼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匆匆过客。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漆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坚定底色，叫他不敢起怠慢之心。

“来，签字吧。材料一会儿我帮你送到隔壁人事处。”钱主任将他的签字笔塞进商影年手中。

最后，一头雾水的商影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广告部的豪华办公室，又是如何走进了电梯。走出电梯的时候与一道高大的灰色身影擦肩而过，一心急着要离开正远大厦的商影年却目不斜视，连头都不想抬。蓦然听见身后有人提高音量道：“小姐，你的手套？”

商影年不情愿地回过头去，目光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眸。愣了片刻才注意到，他手中正握着自己那只粉色半指毛线手套。是刚才那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

商影年连忙伸手接过来，点头致谢，也没再回头。将手套戴回手上后，一边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盘算着肚子饿了，该去哪里吃一顿便宜又美味的晚饭。想得这么专心致志，根本没在意身后电梯里几个人已经不约而同地为那位穿灰色大衣的男人让出位置，并用恭敬的语气招呼道：“尹总……”

离开正远大厦走在街上，阳光亮得仿佛水晶一样，风吹过来，却又是冰凉凛冽，让人以为眼前的阳光不过是幻觉。

十二月的寡淡阳光，原来像刀刃一样薄。在商影年二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五天，她第一次这样觉得。

或许命运的确是面镜子，你如何看它，它便如何待你。因你时常心怀萧索、任意妄为，是以你的命运也不得不对你如此凉薄。这么多年，商影年早已在重复与等待中逐渐知晓：活着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天大的难处，可是光线这样亮，时间又这么久长，总免不了意兴阑珊。所以是时候找个正经工作，朝九晚五打发时间，顺带养活自己、贡献社会。

无声无息之间，日影偏西了。在麦当劳门口的长椅上，商影年在麦当劳叔叔的臂弯里坐了半日，慢慢啃完一对鸡翅，又吃掉一只甜筒，然后站起身来仔细抖落沾在长大衣上的碎屑，将纸盒扔进路边的垃圾箱。看着自己空空的两只手，她像是在某个瞬间做了重要决定，大力拍一记手，昂首走进冬季傍晚的人群。

似是故人归

陶立夏

今年最犹豫的决定是再版这个多年前写的爱情故事。记得完成终篇里那封信的早晨，我住在维港边的酒店里，处理完工作邮件时回头看见金红色的阳光点亮了窗帘脚。圣诞节快到了，我穿着羽绒服站在近三十摄氏度的街头看提着购物袋的人们匆忙走过。

也记得写下小说开头的那个春天，在伦敦Battersea公园边的小公寓里，我看着树梢的绿意渐浓，梨花满枝，黄水仙的浓香里，冰激凌车唱着歌来了。那竟然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很快就拿到伦敦艺术大学的硕士学位，决定回国。找工作屡屡碰壁的同时，这个故事渐渐成型。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我的寄托，所有我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都写在书里。所有好奇却不会亲身体验的，也都写下来。

我也记得再版的封面发送到手机上的那天，刚过了生日，微博上、微信上都是朋友们的祝贺。可是这些日子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却记得不是太清楚。不过有一种幸福就是你无意间回头，发现过去的梦想都在不知不觉间实现了。这个故事的再版也是其一。

修订这本书的过程并不轻松。比面对旧时自己更艰难的事，大概并不太多吧。我看着当年的自己，清楚看见青春年少时才有的稚嫩，发现了无数初学写作的人才会犯的低级错误，心情突然像批改考卷的老师一样严肃，同时又感到写检讨般的羞怯惭愧。在如此矛盾痛苦的心情之下，停顿了很久。好在编辑并不催促，只说慢慢来，语气完全是书中男主角一样的体贴。强迫自己打开文稿继续修改的时候，渐渐看见了因为专注才有的真挚。世事经历不多，所以无知无畏地写下那些少年人才有的旁若无人的哀愁。

认真通读这个故事第二遍的时候，几乎是恍然大悟，那时候的我要写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个人如何理解自己，两个人如何懂得彼此。那是彼时的我对即将参与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做的最浪漫的推测。所以影年与尹年之间，动人的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更有他们之间的默契。那种“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的悸动与笃定。生活确实有其虚妄之处。大概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向往爱情。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旧版的书页也开始发黄。真羡慕书里的人，他们永远不会老去。但我也感受到了一个写作者的幸运，可以通过文字享受筑沙城一般的不求结果的快乐：在这十年里，有时我也会怀疑，人与人或许没有办法真正卸下铠甲与负重互相取暖。每个人都孤

独，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因此找到共同的庇护。因为孤独有不同的形状、颜色、气味，它们质地相同却不能相容。但我们努力试图接近的过程，这种勇敢探索幸福的姿态，已足够动人。

这十年，你的人生里发生了什么？希望此后的十年，我有更多故事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