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邱天长得好看,小小一张脸,肤白胜雪,杏眼柳眉,吃穿都讲究,比起我们一个个黄毛丫头臭小子,像天外飞仙。但谁也没法将这一张甜美的面孔和她的性格联系起来——儿时的邱天被父母惯得豪强霸道,动辄抢人东西,打人,耍横。
大人们都用讳莫如深的语气叫我们:“多让着她一点儿吧,乖。”
“凭什么!”我们相当不满。
大人说:“你们不懂,长大再给你们讲,听话。”
小孩子可不管这么多。放学路上,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她在路边跟人扭打起来,所有的孩子都围过来起哄。没人站在邱天一边。
一定是那个孩子从家长口中听到了什么,他冲她吼:“你根本就不是你爸妈亲生的!你是捡来的!农村的!生下来没人要!你死了姐姐了不起啊!你才该死!你们全家都该死!”
邱天愣了好长好长时间,恼羞成怒地,突然猛扑上去掐那个孩子的脖子,死死不放手。
一边是红脸,一边是紫脸,差点就要闭气。好不容易被拉开来,邱天气得扭头就跑,猛推开旁人冲上马路。
一辆货车刚刚冲过来刹不住,她几乎直接睡在了轮子下面……
一片血泊,一片混乱。人们叫得声音都变样儿了。七手八脚地,就着那辆货车把她送去了医院,车座车门上全是血,一路滴。
几天后她在医院苏醒过来,周围一片煞白,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父母摸着她的头,掉着泪说:“医生要保你的命,要把你的腿给锯了。”
她几乎没听懂。见大人们是认真的,又轻轻地问:“他们什么时候锯我的腿?”
“……已经锯了。”
5
我没有想到血缘这个东西,如此微妙,如此强大——自从知道父母不是亲生之后,邱天如同被抽走了底气,突然不再开朗,也不再骄横。截肢后的邱天,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沉默,沉默得像一只影子,徘徊在我们热闹的童年之外。
她回到学校,来了我们班。那天的她,妹妹头,红裙子,像一颗樱桃。拄着拐杖,一直低头,低得看不见脸,只有黑黑的妹妹头轻轻随脚步摆动。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黏在她身上,眼球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轻轻扭转头。
直到她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了我的身边。
这一同桌,就是近十年。十年间,日子如一片青草,除了翠绿还是翠绿。晴光下,它散发出植物的辛香以及泥土的腥湿之气。但草地只是草地,没有花,没有树,总归是单调的。岁月渐渐播撒了那么多种子在草地上,我们的生命才得以变成森林。
幼年时,许多次春游,邱天都没有机会参加,因为我们总是被带去爬山。
那是多少年前的下午,我们去往一座山里的老教堂。老教堂已有将近一百年历史,连同教堂旁边的神学院,矗立在半山腰。教堂已经废弃多年,青苔舔着白墙,半壁沧桑。教堂前是一片树林,阴翳宁静,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星星点点。耳边偶闻鸟啾禽啁,像意外踏入一块秘境。我第一个到达,因为长时间爬梯奔跑,我的心跳狂莽而剧烈,像鼓声,但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只宽厚手掌,抚摸我安宁下来。
我还从未见过西洋建筑,对教堂感到格外惊奇。它像个暮年老人,静静坐着打盹儿,任由我绕膝打转,轻轻伸手触它,抬头仰望它破旧的钟楼。
累了,坐在山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面休息。清风如丝缎般撩动,眼前格外开阔。天色青白,日光和煦。正值南方的春天,灰绿色的丘陵、田野、城镇,安安静静地铺到视野尽头,像巨幅刺绣上一个个细密的针脚。
天空中,一大片鸟群似水面的浮萍,聚散不定,在辽阔天际肆意游荡,掠过头顶。
极其遥远地,我听到了一段广播体操的喇叭声,来自不知名的远处。声音淡极了,混合着一两声更加遥远的犬吠、鸡鸣,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人间如此生动而遥远,丝丝入扣,那一刻,无来由地,兴许是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人间广漠如谜。我像一个不断失败的猜谜者,终于放弃一切,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任阳光抚摸我的额头。
光明的力量在于,即使你闭上眼,眼前还是那么刺亮。